在《小王子》第七章,因飛機故障而被迫降落在沙漠的飛機師,和偶遇的小王子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事緣飛機師為小王子畫了一頭綿羊,小王子雖然歡喜,但卻擔心綿羊會吃了他的玫瑰,於是問飛機師,到底玫瑰的刺對玫瑰有什麼用。飛機師當時趕着維修飛機,心裏焦急煩躁,遂隨意回答說一點用處也沒有。他還告訴小王子,他正在做正經事,叫小王子不要煩他。
小王子聽完之後,氣得臉色發白,一頭金髮亂晃,並說了全書最動人也最教人心疼的一段話:「要是有人愛上了一朵花兒,這朵花兒是在好幾百萬又好幾百萬顆星星上面獨一無二的一朵,這個人只要望着這些星星就會感到很快樂。他對自己說:『我的花兒就在那兒,在某個地方……』可是萬一綿羊把花兒給吃了,對他來說,就好像所有星星一下子都熄滅了!這難道不重要嗎?!」說完,小王子忍不住難過地哭起來。
小王子如此難過,是因為不被理解。玫瑰是他生命的至愛,玫瑰的安危是他最為關心的事,他是如此希望他的朋友能夠代入他的位置去理解他的想法,分享他的情感。這樣一種理解他人信念和感受的能力,在英文中稱作empathy,中文可譯為「移情」、「通情共感」或「感受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移情愈深,共鳴也就愈深,而渴望共鳴是人的基本需要。
現在的問題是:飛機師不是小王子,小王子和他的玫瑰朝夕相對培養出來的感情,完全是他的個人經歷,他怎麼可以要求飛機師能像他那樣去理解玫瑰的重要?如果飛機師不能,我們這些隔了一層的讀者,又如何能像小王子那樣去感受「所有星星都一下子熄滅」的哀傷?這裏帶出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一個人真的有可能如其所是地理解另一個人嗎?
這個問題如此困難,因為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在特定時空和特定環境下,將生命投入不同活動,並和不同人建立各種關係。通過這些活動和關係,我們產生各種特殊的責任和關懷。在這些責任和關懷中,我們賦予一己生命意義。就此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特且不可替代,豐厚且難以化約。個體的特殊性和差異性,是人的存活狀態。既如此,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相互理解,遂非易事。
這種困難,在平時可能還不特別明顯,但去到人的死亡時刻,就會變得異常尖銳。當一個人的生命去到盡頭,往往最需要別人的同情和理解,明白他的恐懼和痛苦,但身邊仍然健康活着的人,恐怕怎樣努力也難以感受其中,因為每個人的死必然只能由那一個人獨自承受。人生最徹骨的無奈,莫過於此。對於這種孤獨最深刻的描寫,莫過於托爾斯泰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
這種理解的鴻溝,也經常出現在公共事務。記得有那麼一次,我的母校為了興建一幢新大樓,決定將一個長滿大樹的花園徹底剷除。在諮詢會上,我聲嘶力竭,請求主事者不要這樣做,因為花園每一棵樹都有我們無數的回憶:我們曾在樹下讀書,曾在樹下嬉戲,曾在樹下戀愛。這些記憶,對我們至關重要。說到中途,當我見到主事者眼裏的不解和不耐煩,我遂明白,我說多少也徒然,因為他們不能也不打算去理解我的感受。我的記憶構成了我,但這些記憶對他們毫不重要。所以,這些個體真實的感受,從一開始就在決策過程中被排除出去,剩下一堆冷冰冰的可客觀量化的數字。這種不被理解,常令個體遭受巨大的屈辱和不義,受害者卻往往不知如何言說。
討論至此,讀者或會問,這是否意味着,通情共感的理解注定永不可能?不是。一來我們在生活中總是鍥而不捨地尋求別人的理解,尤其是那些至為重要的他者,例如父母、愛人和好友;二來理解或多或少是個程度概念,人很少活在一個完全缺乏相互理解的狀態。但我的確希望指出,真正的感受其中,真正的共鳴,是很困難的事。它既需要我們對對方的生命歷程有所認識,也需要我們的生命經驗能和對方有所契合,更需要我們願意放下自我,設身處地為對方着想。我們常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由此可見「知己」之難。
現在回到最初的問題,我們不是小王子,為什麼仍然能夠理解他對玫瑰的愛,並為其深深打動?因為我們也會愛人,也能明白全心全意愛一個人是怎樣的滋味,因此可以理解玫瑰對小王子的重要。愛是我們的共性。我們可以通過學習、感受和想像去把握這些共性,並將之代入他人特定的處境。同樣地,雖然我們不是有色人種或女性,但卻知道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會帶給人多大的傷害,因此能夠理解她們的痛苦,即使這種理解也許仍然十分有限。
由此我們遂明白,為什麼同一本《小王子》,不同人會讀出不同感受。有人會一讀再讀,和小王子同悲同喜;有人卻覺得這是一本無聊透頂的童書,不值一看。這就是理解的困難和美妙。小王子一直在那裏,你能否共鳴其中,要看你有多少知識準備,也要看你的心有多柔軟。閱讀如此,人生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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