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孩在他最天真爛漫的時候,是不會意識到童真的可貴的。讚美童真的人,都是大人。他們經歷過人世的滄桑,回過頭來,才見到童真的好。所謂成長,往往是個「去」童真的過程。當童真去盡,一切都回不去了,大人才會在兒童的眼裡,看到昔日的自己。歌頌童真,好像也就是寄託了大人對於那永逝的童年的某種懷緬。問題是:曾經滄海的人,還可以童真地活著嗎?
這是《小王子》的作者聖修伯里向讀者問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隱藏在許多讀者都會忽略的獻辭裡面。在那裡,聖修伯里說要將書獻給他一位很好的朋友雷翁.維爾特。他告訴讀者,這位大人什麼都懂,就連寫給小朋友的書也懂。他還特別強調,「要是所有理由還不夠的話,那麼我願意把這本書獻給曾經是小朋友的這個大人。所有大人都曾經是小朋友。(可是只有很少大人會記得這一點。)」
在正常情況下,一位作者將書獻給什麼人,是他的權利,根本不需向其他人交代。聖修伯里這番話,其實是說給讀者聽的,尤其是大人讀者。他是在說,大人要看得懂《小王子》,首先要記得自己曾經是小朋友。這裡的「記得」,不能只作字面解,而應理解為希望大人尋回失去的童心。但大人既已長大,怎麼可能仍有童心?就算有,童心為何如此重要?《小王子》整本書,可以說是在嘗試回答這個問題。
什麼是童心?童心體現在全書一開始,那個六歲小男孩畫的人生第一幅畫。那幅畫,畫的是一條正在消化大象的蟒蛇,但是所有大人都當它是一頂帽子。也就是說,因為大人是大人,所以看不到蛇。這其實是個隱喻,呼應後來狐狸的教導:「只有用心看才看得清楚。最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這個心,就是未受大人世界污染的澄澈的童心,而小王子正是那樣的人。是故當小王子和飛機師相遇時,他一眼便認出飛機師畫的是「一頭在蟒蛇肚子裡面的大象」,並因此嚇了飛機師一跳,因為他從未遇過一個大人能如此直接看到事物的本相。正因為此,小王子同樣能夠輕易穿過飛機師幫他畫的箱子,看到裡面那隻常人看不到的綿羊。
讀者或會說,道理很簡單,因為小王子是兒童嘛。不是的。我們不要忘記,當小王子在沙漠遇到飛機師時,他早已不是B612小行星上面那個不曾見過世面的天真小男孩。經過長時間的遊歷,他已見識過大人世界的種種,例如什麼是權力,什麼是虛榮,什麼是對金錢的迷戀,什麼是毫無反思的對職責的盲從,什麼是坐井觀天式的對世界的認知。小王子的了不起,不是他年少單純,凡事只跟直覺走,而是在他見盡人生百態後,仍然能夠保有童心,不市儈不世故不算計,因而能夠看到事物最真實最可貴的一面。小王子正是我所說的,歷盡滄桑仍能赤子地活著的人,這多少印證了禪宗裡面那句有名的「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的三重悟道境界。
小王子為什麼可以這樣?在聖修伯里筆下,這一切好像都輕而易舉。也許小王子真的擁有某種獨特的能力,因此總是可以不受別人影響,總是可以保持好奇心,也總是有勇氣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但在真實人生中,我們絕大部份人,都是他所說的忘記了自己曾經年輕過的人。要恢復童心,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它要求我們在明白大人世界玩的各種遊戲後,仍然能夠走出來,珍惜小孩子生而具有的那些品質:真誠、率性、善良、好奇,以及願意用心去建立人與人之間純粹而親密的關係。
這些都是好東西啊,為什麼會那麼難?
首要之難,是人生並非白紙一張,可以隨時重新來過。我們成長過程中經歷的一重又一重的社教化,一如一幅上了一層又一層濃彩的油畫,已經很難很難看到最初模樣。其次之難,是人畢竟活在社會之中,總是需要在他人的肯定之中找到活著的價值。想得到別人肯定,就必須在既有的大人遊戲中玩得好。所以,能夠明白這些遊戲對你的生命帶來什麼樣的限制,同時又敢於跳出這些遊戲,並依然能夠肯定自己的人,實在很少。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如果並非一時意氣,那麼這個「往」的勇氣來自哪裡,就是個體必須誠實回答的問題。難之其三,是在成人世界中真實地活著,難免付出極大代價。小王子在某個星球遇到不喜歡的人,可以輕易離開且不用擔心受到懲罰,但在真實世界卻難以出現。
至此我們當明白,不少大人常帶欣賞的眼光看著兒童所做的一切,那很可能是因為他們知道兒童暫時還不需要進入大人的世界。但如果你問他們是否願意在自己的世界帶點童真地活著,許多人會立刻擺手說不,並語重心長地補上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怎麼辦?可能也沒什麼辦法,畢竟世間有小王子的領悟同時又能活出這種領悟的人,本來就不多。但如果童真地活著值得嚮往,那我們至少要知道,這並非唾手可得之事,而是人生的一場修行。修行的關鍵,是要能捨。既想得到大人世界的諸多好處,又要像小王子那樣活著,本身就不可能。聖修伯里奇訴我們,現代人要走出孤獨虛無之境,就要學會捨下大人世界裡面的種種我執,重新找到生命最初的那份童心。在這裡,需要覺,需要悟,還需要一份天真活著的灑脫。
刊於《明報周刊》第2474期。此為「小王子系列」第1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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