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 : 小王子的選擇

在《小王子》一書中，小王子做了三次重要選擇。第一次，是選擇離開他的小星球，告別玫瑰，開始他的人生旅途；第二次，是答應狐狸的邀請，開始一段馴養關係，從而對生命有新的領悟；第三次，是決定被毒蛇咬，希望這樣可以重回星球和玫瑰重聚。小王子的每一次選擇，都改變了他的人生。我們其實也一樣。我們也是在一次又一次選擇中，譜寫自己的生命。既然如此，我們也許值得停下來想想，選擇意味著什麼，以及選擇對我們為什麼如此重要。

首先，選擇意味著，我們要在多於一種可能性中作出抉擇。如果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我們非如此走下去不可，那我們其實談不上選擇。其次，當我們做決定時，我們必然會在不同的可能性中做謹慎的價值比較。我們很少會說，沒關係，怎樣選都沒所謂，隨便挑一個就好。為什麼？因為我們深知每個重要關頭的選擇，都會對我們有深遠影響，而我們在乎自己，在乎自己活得好不好，是故我們要求自己能夠做最好的選擇。

什麼是最好呢？就是經過比較和評價，我們認為最有益也是自己最想行的路。這裡牽涉到兩個重要的價值評估。第一，我們要評估不同選項本身的價值。例如我們在選擇職業時，我們會就不同職業的報酬、工作性質、工作帶來的滿足感及社會認可等做比較。第二，我們要對自身有所理解，例如我們會問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什麼是自己最想過的生活，以及自己的能力和興趣等。最理想的結果，是第一和第二能夠配對，即最有價值的職業同時也是自己最想做且最有能力做的。但人生往往不是如此圓滿，所以選擇裡面常常會有許多妥協和遺憾。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希望在各種限制中為自己做最理性的決定。

選擇也意味著不確定。誠然，當我們做了某個決定，我們總是期望後來的路能夠如最初所規劃那樣發展，但生命實在有太多變數。小王子離開玫瑰時，不可能預計他會在途中遇到狐狸、蛇和飛機師，也不可能知道這些相遇會如此根本地改變他的思想和人生軌跡。我們渴望確定，因為確定令我們有安全感，令我們覺得生命掌握在我們手中。但所有的選擇，就其本質而言都是或大或小的冒險，因為不確定內在於選擇之中。

我們也要明白，我們選擇了一段愛情或選擇了一項事業，即意味著我們沒有選另一個人或另一項事業。換句話說，一道門的打開，同時也是其他門的關上。我們當下踏出的一步，必然影響我們的下一步，下一步又會影響再下一步。我們只能向前走。小王子就算最後真的能夠重回他的星球，並再次見回他的玫瑰，他的生命也早已不再一樣。既曾經滄海，人面遂自然全非。

為什麼我們如此在乎選擇？或者我們換個角度想，如果我們的生活完全不能由自己決定，一切必須由別人來安排，我們會怎樣呢？我們一定會覺得，雖然身體是我們的，但我們其實不是自己，因為我們無法自主地活出自己的人生。我們好像在為別人而活。我們在選擇之中，成為自己的主人；同時在選擇之中，造就自己的人生。我們之所以不喜歡家長制，更更不喜歡專制，正是因為它們剝奪了我們為自己而生的權利。

是的，人有時會因為無知短視而做出錯誤的決定，人有時也會因為懶惰或不想承擔過重的責任而逃避選擇，但在許多重要問題上，人如果失去選擇的自由，人也就在最根本的意義上，不能活出完整的自我。自由的價值，在這裡彰顯。小王子是自由的，因為他可以為自己做選擇；正因為此，他需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而小王子也在選擇的過程中，慢慢認識自己，慢慢學習什麼是生命中的重要之事，慢慢體會馴養的意義。換言之，如果小王子沒有選擇的機會，他就不可能成長。信任孩子，鼓勵他們選擇，不怕他們犯錯，難道不正是教育的真諦嗎？！

最後，我們要明白，尊重人的選擇，也就是尊重人。在《小王子》第21章，有這樣一個片段：「狐狸閉上嘴，看著小王子，看了好久：『拜託……馴服我吧！』他說。」狐狸在這裡，並沒有強迫小王子一定要這樣做，因為牠明白，馴養必須基於自願。強人所難的愛，不是真正的愛。在馴養的關係裡，我們需要彼此尊重。而所謂尊重一個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尊重每個人都是獨立自主的個體，尊重每個人都有為自己做出選擇的權利。

狐狸如此容易明白的道理，在我們真實的世界，卻是如此之難。那些自以為掌握宇宙真理的大人，那些自以為可以支配一切的暴政，最最害怕的，就是給人選擇的自由。因為他們虛弱。他們心知，只要人有了選擇的自由，人就會成長，人就會獨立，人就不會愚昧地無條件地服從他們。小王子如果活在那樣的國度，一定會很不解地問，這些大人啊，那麼害怕幹嗎呢？！然後輕輕一笑。

原載《明報周刊》第2466期。此為《小王子》系列第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