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0日 星期六

真情老夥伴/王如斯

真情老夥伴/王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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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媽從山溝裏救回無家可歸、連牙都還沒長齊的小黑狗阿弟後,他倆就建立起同甘苦、共患難的「革命」情感─桌上的包子不見了,媽說是她吃的;花瓶摔碎在地上,媽說是她不小心碰倒的;拖鞋被咬得四分五裂,媽總不能說是她咬的,只好先發制人,怪我沒把拖鞋收好,引誘狗犯罪。

阿弟發現牠犯錯有人扛,跟我媽的感情愈加如膠似漆。

他倆坐長沙發時,一開始是各據一方,後來阿弟開始偷偷把屁股往我媽的方向挪一點,再挪一點,最後就坐到腿上了。媽抱著四十多公斤重的牠,嘴裏罵著:「傻大個兒,每天除了搗亂、塞奶以外,什麼都不會。」卻愈罵抱得愈緊。

阿弟被媽說得好像什麼都不會,其實不然。媽曾帶阿弟去過我阿姨家一次,多年後,我媽再去時,竟忘了是哪一戶。原本跟在媽身後的阿弟忽然跑到前面,「一狗當先」地領著她去另一條巷子,果然看見阿姨在門口東張西望,從此阿弟這「傻大個兒」躍升成「聰明的傻大個兒」。

阿弟不但會「導航」,還會唱歌。當媽拿起我兒子的直笛,童心未泯地吹起〈兩隻老虎〉,阿弟在旁跟著引吭高歌,這一老一小吹、唱得荒腔走板,卻自得其樂,把原本安靜的家搞得挺吵、挺鬧、挺不錯。

十四年過去了,媽先看著阿弟長大,然後看著彼此變老。餐桌上的食物再也不會不翼而飛,因為老邁的阿弟已無力跳上餐椅偷吃。他倆在房間裏睡覺的時間變多,但阿弟很久不甩被單來玩─從前牠很喜歡把被單高高拋起,讓被單遮住自己一半的臉,然後定格,一定要等人笑出聲,牠才繼續玩;他倆也很久很久沒有吹笛子唱歌了。

去年,媽媽重病,當一一九的救護員把她抬上擔架時,阿弟在窩裏背對著我們,安靜地面壁發呆,似乎在逃避這一幕。也許牠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牠能感受到家裏正遭逢巨變。

媽媽住院的那一大段日子,這一對「老夥伴」經歷了最沈痛的「生離」之苦。那天,我媽說她夢見阿弟在門口遲遲等不到我們回家,逐漸變成一座「大石狗」。我強忍心中的恐懼與悲傷,故作輕鬆說,古時候大戶人家的門口有石獅子避邪,咱們小戶人家門口有隻「石犬」避邪也不錯。媽狠狠瞪我一眼,語氣堅定地說,她不但要走著出院,還要每天吹〈兩隻老虎〉給阿弟聽,她一定不會讓阿弟變「大石狗」。

「愛」與「信心」果然是最佳處方,在連醫護人員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媽居然康復出院。進家的那一刻,阿弟蹣跚地走向她,想快卻快不了,只能劇烈地搖著尾巴表達內心的狂喜,老夥伴能再相見,悲喜交集,一切無聲勝有聲。

當天晚餐後,阿弟忽然把窩裏的被單咬出來,吃力地甩著、拋高,讓被單遮住自己一半的臉,定格時明顯看出牠的四條腿因年老體衰不住顫抖,牠忍著疼痛,只為逗老夥伴開心,雖然老狗變不出新把戲,但媽仍立刻用力拍手叫好,眼淚早已融在笑容裏。

如今,媽媽已完全恢復健康,我家偶爾傳出〈兩隻老虎〉的笛音,吹錯音的地方還是一樣,阿弟蒼老的嗓音跟著唱和,把原本安靜的家,再度搞得挺吵、挺鬧、挺不錯。

──刊於講義2016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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