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Orhan Pamuk(顏湘如譯)
※Orhan Pamuk出生於伊斯坦堡,200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評語為:「在追尋故鄉的憂鬱靈魂中,發現文化衝突跟交疊的新表徵。」
快樂是粗俗的嗎?我時常為此納悶,現在則是時時刻刻都在想。雖然我常說能快樂的人都又壞又笨,但偶爾我也會這麼想:不,快樂並不粗魯,那是需要頭腦的。
當我帶著四歲的女兒魯雅到海邊去,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最想要什麼?他想要的當然就是繼續當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所以他知道每次重複做同樣的事有多重要。我們就是這樣,總是做同樣的事。
一、首先我告訴她:今天我們幾點幾分要去海邊,然後魯雅會試著把時間拉近。不過她對時間的概念有點模糊,所以她會忽然跑到我身邊說:「時間還沒到嗎?」
「還沒。」
「再過五分鐘就到了嗎?」
「不是,還要兩個半小時。」
五分鐘過後,她可能會跑回來,滿臉天真地問:「爸比,我們現在要去海邊了嗎?」或是稍後用一種企圖騙我上當的聲音問:「現在該出發了吧?」
二、感覺好像遙遙無期,但最後時間還是到了。這時魯雅已穿上泳衣,坐上她那輛Safa兒童四輪車。車上有浴巾、更多泳衣,還有一個可笑的草編袋,我把袋子挪放到她腿上後,便依平時的方式拉著車往前走。
三、走過鵝卵石小徑時,魯雅會開口喊一聲「啊」。當鵝卵石把四輪車顛得嘎嗒嘎嗒響,她又會改喊「啊──啊──」。石頭讓魯雅唱起歌來了。我們倆聽了,都笑起來。
四、走過毫無特色的小徑來到海灘。當我們將四輪車留在通往海灘的階梯旁,魯雅總會說:「強盜都不會來這裏。」
五、我們很快地把東西攤放到石堆上,脫去衣服,下水到深及膝蓋的地方。然後我會說:「現在很平靜,可是絕對不能跑太遠。我去游個泳,等我回來我們就可以玩了,好嗎?」「好。」
六、我於是出發去游泳,將思緒拋到腦後。停下時,回頭望向岸邊,看見穿泳衣的魯雅現在只像個紅色污漬,心裏想著我有多麼愛她。此時在水裏的我很想大笑。她在岸邊玩水。
七、我往回游。到了岸邊後我們開始玩:(A)踢水;(B)潑水;(C)爸比的嘴噴水;(D)假裝游泳;(E)把石頭丟進海裏;(F)和會說話的洞穴交談;(G)好了,別像個膽小鬼,來游泳吧,接著還有其他我們喜愛的遊戲和儀式,全部玩完以後就再玩一遍。
八、「你的嘴唇發紫了,你會冷。」「沒有,我不會。」「你會冷,我們上去吧。」就這樣來來回回拖延好一會,爭辯結束後便上岸去,我替魯雅擦乾身體換泳衣時──
九、她忽然從我懷裏跳開,赤裸著身子跑過海灘,邊跑邊笑。當我赤腳想跑過石堆,卻裝得像跛腳一樣,這讓打赤膊的魯雅笑得更厲害。「你看著吧,等我穿上鞋子就能抓到你了。」我說道,也真的這麼做了,惹得她大聲尖叫。
十、回家的路上我拉著魯雅的四輪車,我們倆都疲倦又快樂。我們在想著人生,也想著身後那片海,兩人都不發一語。
──刊於講義2016/06期.摘自《別樣的色彩》(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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