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要記住美好,也要記住罪惡;不僅要記住光明,也要記住黑暗。
//從1958 年到1962 年,在沒有戰爭、沒有瘟疫的情況下,在氣候正常的年景,因當年高度集權的政治、經濟體制的過錯,3600萬計中國人因飢餓而死。//
-----------------------
2015年史迪克拉森獎得主楊繼繩在頒獎典禮上的答謝詞
尊敬的評委會的先生們,尊敬的在座的女士們、先生們:
我是懷著悲哀的心情在這裡受獎的。我為3600 萬中國餓殍而悲哀,我為這一人類悲劇發生五十多年後還被掩蓋而悲哀,我為因揭露這場悲劇的人們受到壓制、攻擊、誣蔑的現象而悲哀!
從1958 年到1962 年,在沒有戰爭、沒有瘟疫的情況下,在氣候正常的年景,因當年高度集權的政治、經濟體制的過錯,數以千萬計中國人因飢餓而死。死亡前的飢餓比死亡更恐怖:野菜吃光了,樹皮吃光了,鳥糞、老鼠、棉絮、泥土都用來填肚子。死人的屍體,外來的飢民,甚至自己的親人,都成了充飢的食品。
死亡的方式有多種多樣,餓死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中國古代有殘酷的「凌遲處死」,將人一刀一刀地割死,即「千刀萬剮」。這是從人體外部開始剮割,餓死是對人體內部的「千刀萬剮」。
當年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的中國農民,每天所需要的能量為3400-4000 千卡。這些能量是從食物中攝取的。按當年官方統計,中國農民平均口糧定量為每天0.35 斤大米(沒有油,沒有肉等副食品),可發出熱量618 千卡。實際上農民是很少見到大米的,只有粗劣的代食品。就算吸收入618 千卡,每天就虧空2782-3382 千卡.。人體的能量入不敷出時,首先動用體內儲存的「糖原」。體內存儲的「肝糖原」和「肌糖原」全部氧化產生的熱量不夠一天基礎代謝(即維持生命最低的代謝)的能量需要。
接著就消耗體內的脂肪。消耗脂肪會產生大量的酮酸,可能發生代謝性酸中毒。沒有因酸中毒而死的人,脂肪消耗完畢後就分解體內各器官、肌肉中的蛋白質,從而身體乾瘦,臟器萎縮。人體內的各種酶、激素和抗體都是蛋白質,或是以蛋白質為原料合成的。酶、激素和抗體沒有了,人體就處於非常危險的狀態。自我消耗、自我分解到死亡的時間因人而異,大概有一個月左右的過程。這個過程是非常殘酷、非常痛苦的,相當於從人體內部「凌遲處死」。
在極度飢餓的狀態下,人體的各種機能下降,在一段時間內飢餓反射極度強烈。由於生存本能的需要,他會不擇手段地去搜尋一切能吃的東西。這時,生存壓倒一切,動物性壓倒了人性。飢餓到極點的人們,為了找到吃的,不考慮親情、道德、人格和其它後果。據不完全統計,全國人吃人的記錄達數千起,其中有吃自己親人的。
我,作為一名職業記者,作為研究中國當代史的學者,如果回避親身經歷的這一重大悲劇,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3600 萬飢魂。何況我的父親也是在這場飢荒中餓死的,我怎能昧著良心對這樣的重大歷史事件視而不見?上世紀九十年代,我下決心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為此,我走訪了十幾個省,到十多個省的檔案館看了大量的檔案,訪問了上百位大飢荒的親歷者。
2008 年,我寫的《墓碑》在香港出版。這部書沒有虛構,沒有誇張,每一件事都有可靠的依據。書名「墓碑」有四重意思,一是為在1959 年餓死的父親立墓碑;二是為3600 萬餓死的中國人立墓碑;第三,為造成大飢荒的制度立墓碑;第四,寫此書有很大的政治風險,如我因此書而險遭不測,也是為理念而獻身,自然也就成了自己的一個墓碑。
記錄中國大飢荒這段痛史,不僅僅是出於我個人人道主義的良知,更是為了保存民族的記憶。一個不敢面對歷史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民族。我們不僅要記住美好,也要記住罪惡;不僅要記住光明,也要記住黑暗。強制地抹去人們對人禍、對黑暗、對罪惡的記憶,有可能使民族和國家陷入更深的黑暗。我寫這段歷史,讓人們記住人禍、黑暗和罪惡,是為了今後遠離人禍、黑暗和罪惡。
評委會給《墓碑》授獎,體現了評委會的人道關懷。在我結束講話的時候,讓我們一起為3600 萬餓死的農民默哀!(全體起立,默哀五秒鐘)我為此表示衷心地感謝!這是對中國餓殍遠離萬里的默哀,是遲到五十多年的默哀,人道關懷超越了時間,超越了國界。超越時空的人道關懷,是地球村和諧共處的必要條件。
謝謝大家!
***
楊繼繩現年75 歲,曾長期擔任新華社記者,2001 年退休後先後擔任《中國改革》等多家雜誌編委,2003 年起任《炎黃春秋》雜誌社副社長,2015年中被迫離任。楊繼繩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經持續多年的深入調查,寫出《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飢荒紀實》,記錄了古今中外最大的一場災難——1958 到1962 年之間,中國在沒有戰爭、沒有嚴重天災的情況下,餓死數千萬人的大飢荒。《墓碑》於2009 年5 月由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全書超過1200 頁,出版以來多次重印,並已翻譯出版了英、法、德等多種外文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