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7日 星期五

《以馬忤斯的晚餐》

前言:本文摘自傅雷《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是其美術史課程講稿整理補充而成。傅雷是1930年代中國翻譯家,羅曼羅蘭《貝多芬傳》即其知名譯作。他是音樂家傅聰的父親,死於文化大革命,卻有見識叫正在國外比賽的傅聰不要回中國。傅雷的文筆傳神流暢,輔以熱情、深入淺出的評述,表達他對美學的看法,並帶領讀者走入藝術聖堂,看見技巧、審美與精神的百年流變,感受藝術之美。 

羅浮宮有張作品:林布蘭《以馬忤斯的晚餐》(油畫,1648年,68×65cm),表顯光暗法以變易現實。這故事載於《路加福音》,原文即是簡潔動人的。 

復活節的晚上。早晨,若干聖女發現耶穌的墳墓成為空墳,而晚上,耶穌在抹大拉的馬利亞前顯現。兩個信徒感到懊喪,步行回到以馬忤斯,這是離開耶路撒冷不遠的小城。路上,他們談論日間所見的一切,突然有另一個行人,他們先前沒注意到,走近他們。 

他們開始向行人敘述城中所發生的,審判、上十字架、與屍身的失蹤等。他們也告訴他,直到最近,他們一直相信他是猶太人的解放者,但事實令人失望。那個不相識的同伴責備他們缺少信心,他引述《聖經》的好幾段箴言,從摩西起的一切先知者的預言,末了他說:「耶穌受了這麼多的苦難之後,難道不應該這樣享有光榮嗎?」 

到了以馬忤斯,他們停下,不相識的同伴仍要繼續前進。他們留他說:「日暮途遠,還是和我們一起留下。」他和他們進去了。他們同席用膳時,不相識者拿起麵包,祝福了,分給他們。於是他們的眼睛張開,他們認出他是耶穌,而耶穌卻在他們驚惶之際不見了。他們互問:「當他和我們談話與申述《聖經》時,難道我們心中不是充滿熱烈的火焰嗎?」 

這故事含有嚴肅動人的單純,如一切述及耶穌復活後的顯靈故事一樣。在此,耶穌基督不獨是一個神人,且即是為耶路撒冷人談論的人,昨日死去而今日復活的人。這故事的要點是突然的啟示和兩個信徒的驚駭。 

我們想來,這情景引起的必是精神上的騷亂。但林布蘭認為在劇烈騷動中,藝術並未有何得益。他的圖中既無太劇烈的動作,亦無受著熱情激動的表現。這些人不說一句話,全部的劇情只在靜默中展演。 

旅人們在鄉村宿店的房間用餐。室內除了一張桌子、支架桌子的十字叉架和三張椅子外別無長物。即是桌子上也只有幾只食缽、一只杯子和一把刀。牆壁破舊,無裝飾物。也沒有一盞燈、一扇窗或一扇門之類供給室內的光亮。林布蘭取消這些瑣物當然有理由。他要喚起一幕情景和這幕情景的一剎那:致力於動作與面部的表情。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在此,我得把提香(Titian, 1490-1576,義大利畫家,威尼斯派)的同體材畫作拿來比較(油畫,1535年,169×244cm)。兩件作品都含有深刻的不同點,它們在藝術上處於兩個相反的領域,但這個比較使我們明瞭兩個氣質雖異、天才富厚則一的畫家,另一面更能明白林布蘭畫作親切的美。 

這種研究的結果一定要超出兩件作品以外,因為他們雖然是兩件作品,但確是平分天下畫派的代表作。在兩件作品中,人物的安插是相同的。耶穌在中間,信徒們坐在兩旁。所要解決的問題亦是相同;藝術家應用姿勢與面部的表情,以表達幾個人的心魂所引起的熱情。提香與林布蘭所選擇的時間亦同是耶穌拿起麵包分給信徒而被他們認出的時間。 

兩件作品的類似點止此而已。兩個畫家採取絕然異樣的方法,所追求的目標也絕不相同。提香努力要表達這幕景象之偉大,使他的畫面成為一幅和諧形象。一切枝節都是雄偉壯大:建築物之莊麗堂皇,色彩之鮮明奪目,巧妙無比的手法,嚴肅的韻律,人物的容貌與肉體的豐美,衣帛褶皺的巧妙的安置,處處表現熱情的多變與豐富。這是兩世紀文物的精華薈萃,即在義大利本土,亦不易覓得與提香此作相媲的繪畫。 

林布蘭既不知有此種美,亦不知有此種和諧。兩個信徒和端著菜盆的僕役的服裝,臃腫的體格,都是從鄰居工人描繪得來。他們驚訝的姿態是準確的,但毫無典雅氣概。這些寫實的枝節,即是把這幕情景從湫隘的鄉村宿店中移到離塵世極遠的世界,而這世界正是義大利藝術家從未窺測到的。正當耶穌分麵包時,信徒們看到他的面貌周圍突然放射一道光明,照耀全室。在此之前,事實發生在世上,從此起,事實發生在世外了。 

在這個信號上,信徒們認出耶穌,可並非是他們所熟識的,和他一起在猶太境內奔波的耶穌,而是他們剛才所講的,已經死去而又復活的耶穌。他的臉色在金光中顯得蒼白憔悴;他的巨大的眼睛充滿熱情望著天,恰如三日之前他在最後晚餐分麵包時同樣的情景。垂在面頰兩旁的頭髮非常稀少,凌亂不堪,令人回憶他在橄欖山上與十字架上所受的苦難。他身上所穿的白色長袍使他具有一種淒涼的美,和兩個信徒的粗俗的面貌與十七世紀流行的衣飾成為對照。林布蘭應用散布在全畫面上的光明,喚引這幕情景的悲愴與偉大。 

提香的作品首先魅惑我們的眼目;我們的情緒是由於它的外形、素描、構圖的「莊嚴的和諧」所引起的。而且我們所感到的,更準確地說是一種驚佩,至於故事本身所能喚引的情緒倒是次要。林布蘭的作品全然不同。它所抓握的第一是心。這出乎意料的超自然的光,這蒼白的容顏,無力放在桌上的這雙手,使我們感到悲苦的淒愴的情緒。只當我們定了心神,方能鑑賞它的技巧與形式的美。 

我借這例子來說明林布蘭作品中的光暗所產生的富麗的境界。無疑的,我們的眼目感到愉快,因為陰影與光明,黑與白的交錯,在本身便形成一種和諧。這是觀眾的感覺所最先吸收到的美感。然而光暗的性格還不在此。有了光暗,畫幅浴著神祕的氣氛,把它遠離塵世,帶往藝術的境域,使它更偉大,更崇高,更超自然。有了光暗,在外表之下,令人窺測到親切的詩意,意識到一幕日常景象中的偉大和心靈狀態。因此,所謂光暗,決非是林布蘭的一種技術特點,決非是荷蘭的氣候所感應給他的特殊視覺,而是為達到一個崇高的目標的強有力的方法。

畫作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02920?fbclid=IwY2xjawDJYUxleHRuA2FlbQIxMQABHVYobEotgnONMyfWjef1MjLHl4Qg0yIA2ZVDU25rxFld0IeSOUzJEwwj7w_aem_AWrqo8cOX-xx_2uquLLZ93_HbuJMilV3iCCP1sLsQ8mGaGrWm8xWw8k7J64Ccqm3twFBpqTLqpu-wPwWBT_Wdb_k#&gid=1&pi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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