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上,保守派認為自由最重要,高於平等;左派認為平等最重要,但左派的實踐結果是,以平等的名義剝奪個體自由,最後自由沒有了,平等也不存在,共產主義運動就是左派的極端表現。
因此,世界大戰後,多數人推崇自由主義(也跟反共產主義畫上等號)。被譽為美國獨立革命理論旗手的潘恩寫出《常識》一書,就是推崇自由經濟。潘恩認知到小政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他留下這句名言: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管得最好的政府;政府本身不擁有權利,只負有義務。這些原則,都表現在古典自由主義,也就是保守主義的精神,至今仍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指南。
問題是,在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的今天,以上的見解開始被質疑。也因此,我個人過去的自由理念是追隨羅爾斯(John Rawls)所代表的左翼自由主義傳統,它提供正義社會圖像,既反對國家全能,也反對市場萬能,它真正的道德關懷是:什麼樣的制度安排,可以讓平等自主的個體公平地活在一起,過上豐盛而有尊嚴的人生。其實,當今的自由主義有不同流派,如果不將左翼自由主義(liberalism)和放任自由主義( libertarianism ) 作出區分,以為弗里德曼、哈耶克和諾齊克等主張的小政府大市場,便是自由主義的全部,那是最大的誤解。
不過,我對於自由主義傳統,在幾年前做了些修正,就是要有前提,跟任何科學論證的要求一樣(在兩極,太陽不是從東邊升起)。我的前提是:端視道德關懷的對象是誰,不是一昧溫馴如鴿,而是要靈巧像蛇應對。這個世界是墮落的世界,有些人是故意來亂的(無知者除外),別有居心,就像激烈反年金改革的人士一樣。
香港鍵盤戰士: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周保松這篇「什麼是自由主義」,文章很長(5400字),但值得一讀,可以更清楚甚麼是自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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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自由主義 / 周保松
在中國近現代史中,自由主義是很多知識分子的價值寄託所在。但隨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席捲中國,很多人開始擔憂,自由主義鼓吹毫無節制的自由市場和私人財產制,勢將導致嚴重的貧富不均和社會不公;而它提倡的自由和寬容,則會使得文化相對主義和價值虛無主義泛濫;至於在政治領域倡議的自由民主和憲政法治,更是西方霸權的產物,根本不適合中國國情,應被全盤摒棄,改走富有中國特色的另類現代化之路。我在《自由人的平等政治》一書中指出,這些對自由主義的批評並不成立。
自由主義有不同流派,而我認為,羅爾斯(John Rawls)所代表的左翼自由主義傳統提供的正義社會圖像,值得我們認真對待。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個傳統將自由和平等作為現代社會的核心價值,並以此為基礎建構公正的社會制度。我相信,人們對自由平等可以有不同詮釋;但我不相信,公然反對自由平等的理論和制度,可以有道德正當性,並能贏得人民的支持。回溯歷史,從法國大革命揭櫫自由平等開始,人類從無到有,一步一腳印在不同國度建立起自由人的平等政治。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中國人的能力,更沒有理由說中國人不配活在一個自由平等的社會。為確證我的觀點,讓我們先重溫一下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
每套政治理論,無論多麼複雜,背後必然預設某種對人和社會的基本看法。自由主義最根本的理念,是將人理解為自由人,具有平等的道德地位,並願意在一起進行公平的社會合作,從而確保每個公民享有充份的自由和足夠的社會資源,去好好追求和實現自己的美好人生。這是自由主義的出發點。這個理念看似平平無奇,背後卻反映自由主義獨特的政治理想。
首先,自由主義認為政治和道德密不可分。政治生活的最高目的,不是權術鬥爭,不是區分敵我,不是人壓迫人,而是根據正義原則建立一個道德社群,保障人的基本權利,實現人的根本利益,並令得政治權力的行使具有正當性。因此,自由主義肯定人的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並相信人能憑借這些能力建立一個公正社會。誠然,怎樣的制度才能滿足正義的要求,可以有不同意見,要點是我們必須將「道德的觀點」放在制度評價的第一位置,這也是羅爾斯所說的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德性之義。一個國家,無論多麼有效率和多麼強大,如果它建基在不公正的制度上,便不值得我們追求。
第二,自由主義是以個體為本的政治哲學。自由主義先將人理解為獨立自主,擁有反思意識和價值意識,並有自己人生計劃的個體,然後從個體的視角,追問怎樣的政治秩序才能合理地保障和促進人的根本利益。對理想政治的構想和對現實社會的批判,是以個體的正當權益為出發點,因為每個個體,都有獨特且無可替代的生命,都渴望主宰自己的生活,並期待活得有尊嚴有意義。所以,洛克的契約論,強調個人先於國家,國家存在的理由,是能更好地保障自然權利;法國大革命的人權宣言和聯合國的世界人權宣言,同樣將個人權利放在最高位置;而羅爾斯和德沃金等當代自由主義者,更大力反對以極大化整體利益為目標的效益主義,主張個人權利優先。這是一脈相承的自由主義傳統。
這不表示,自由主義看不到人有不同的社會屬性;這亦不表示,自由主義不知道人打出生始,已活在國家之中;這更不表示,自由主義對個體權利的重視,是基於自利主義。自由主義承認集體生活的重要(否則它不會如此強調社會作為一個公平的合作體系),也承認社群生活是人的基本需要(否則它不會重視結社自由和信仰自由),更承認公民之間必須有基本的道德責任(否則它不會主張社會正義和財富再分配)。
自由主義毋寧是堅持這樣的信念:個體具有獨立的道德地位,並不先驗地從屬於某個集體,並對這個集體有某種不可卸除且無可質疑的道德和政治義務。所有社會政治關係的建立,必須要從個體的觀點看,具有道德上的正當性。正如盧梭在《社會契約》中所說,「人生而自由,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如何使這些限制自由的制度具有正當性,是自由人最關心的事,因為所有政治秩序皆非出於自然,而是人為的產物。自由主義強調以個體為本,是一種道德立場,而不是在知識論或形上學意義上接受某種原子論(atomism)式的人觀。
第三,既然自由主義將人理解為可作獨立思考和理性判斷的自主個體,那麼它一定要容許和尊重人們的思想和行動自由。自由的重要,不僅在於人有選擇的能力,也由於人的多元性。人不是機器的倒模,千篇一律,而是各有個性喜好,各有對生命的感受和追求,各有安頓人生的方式。如果國家不尊重人的自由意志,強行將人同一化,那是違反人性,是對個人尊嚴的最大踐踏。一個自由多元的社會,不僅對個人福祉有好處,也對社會文明的發展有好處。這一點,密爾在《論自由》中早有詳細討論,值得我們一讀再讀。
當然,容許人有選擇自由,並不保證個體每次都能作出正確選擇。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有可能作出不理性或對自己對他人有害的決定。但這種擔憂,不能合理化家長制和專制主義。合理的做法,是國家提供良好的環境,鼓勵及培養公民自小學會獨立思考,瞭解自我,並懂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人只能在犯錯中成長。不容許人犯錯的社會,不是一個好社會。同樣道理,容許人有選擇的自由,並不保證社會有不同性質且足夠多的有價值的生活方式供人們選擇。過度專制和過度商品化的社會,都不利於培養出異質活潑和不同領域各安其位的社會文化。因此,自由主義反對經濟市場的自由放任,同樣反對文化市場的自由放任──倘若這些政策最終導致文化霸權和危及文化多元。
第四,自由主義堅持人人平等。所謂平等,是指就每個公民作為獨立自主的自由人這一身分而言,每個人具有平等的道德地位。道德平等不是天賦或自明的東西。在真實世界中,我們幾乎找不到任何事物,是人人同一的。即使找到了,也不一定是道德上相關的。更何況在一個充滿競爭的世界,超越他人,從與他人的差異中肯定自己,更是大部份人生命的常態。
因此,自由主義視平等為一種道德理想,實際上要求我們從這樣一種視角看政治:在決定社會的基本政治原則時,我們應該放下彼此的種種差異,接受大家是平等的理性道德人,並在這樣的基礎上找出大家能合理接受的合作方式。賦予我們平等地位的,是我們自己。我們願意這樣做,因為我們有這樣的道德能力,可以站在一個普遍性的觀點,穿過世間種種不平等,看到人與人之間共享的道德人格,認知和體會到平等相待的可貴。
我常常認為,做一個真正的平等主義者,相當艱難,因為它要求我們必須從兩種角度看自身:它首先要求我們將自己放在第三身客觀的位置,認知到從普遍性的觀點看,我們每個人都是道德主體,沒有人在價值上優越於其它人。它接著要求我們回到第一身的角度,將第三身的客觀認知內化進一己主觀的生命,視平等為值得追求之事,從而使我們在道德思考和日常生活中,有足夠的動機去尊重和實踐平等原則。這樣的身分轉換和身分融合,其間的難度,很多自由主義者也未必意識到。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花那麼大力氣處理他所稱的穩定性問題,究其根源,也是在嘗試論證,至少在他所構想的正義社會中,德福契合是可能的,即從第一身的觀點看,服從平等主義的要求是理性和可欲的。只有完成這種正當(right)與「好」(good)的契合,平等主義才有可能植根於在我們的生命,並孕育出相應的政治文化。
但讀者要留意,對道德平等的堅持,並不意味在資源分配上必須採取平均分配的立場。它涵蘊的毋寧是這樣一種要求:「在決定社會合作的基本原則時,每個自由人都享有平等的地位,擁有同樣的發言權。最後商議出來的原則,必須是所有人合理同意的結果。」這等於說,平等具有優先性,任何不平等的資源分配,必須要有合理的道德論證支持。這是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的核心所在。
他那非常有名的原初狀態(original position)和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的設計,目的正是要創造出一個公平的契約環境,然後看看自由平等的合作者,會商議出一套怎樣的正義原則。為什麼是公平的呢?因為在原初狀態中,立約者被一層厚厚的無知之幕遮去所有的個人資料,包括他們先天的自然能力和後天的社會環境,從而確保每個立約者處於平等的地位。我們知道,這不是一個真實的契約,而是思想實驗,目的是反映自由主義對自由平等和公平社會合作的理解。羅爾斯的契約論精彩之處,在於背後的平等正義觀:關乎整個國家基本制度的政治原則,不是由任何權威和精英決定,而是由所有公民共同決定。在決定過程中,每個公民的權益都受到重視,沒有人會因為能力財富和階級權力的不平等而受到歧視。這體現了民主自治的理想。
那麼,自由主義會主張怎樣的社會制度安排?政治方面,羅爾斯主張公民享有一系列平等的基本自由,包括言論和思想自由、信仰和良心自由、人身安全和擁有個人財產的自由等,也包括集會結社的自由,選舉和被選舉的自由,以至廣泛參與各種政治活動的自由。這些自由會被寫進憲法,賦予最高地位,從而保證個人權利的優先性。羅爾斯亦贊成立憲代議民主制,並透過各種制度確保政治平等得到真正實踐。
社會及經濟方面,羅爾斯提出兩條原則。第一條是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主張透過教育及各種社會培訓,盡可能使出生在不同家庭環境的人,享有公平的競爭機會,促進社會流動。第二條是差異原則(Difference Principle),主張經濟的不平等分配,只有在對社會中最弱勢的人最為有利時才可接受。這條原則體現了一種互惠精神:每個公民都應從社會合作中獲益,並享受到經濟發展的好處。社會發展的目標,不應是只讓一部份人富起來,其它人卻要承擔發展的代價。
具體措施,可包括由政府為公民提供各種社會福利保障,例如醫療、教育、房屋、失業援助、老弱傷殘津貼及退休保障等;政府亦應在經濟領域,實行累進稅、遺產稅及其他措施,防止財富過度集中,減低貧富懸殊,盡量令每個公民從出生始,便享有發展個人能力和實踐人生理想的機會。自由主義反對財富分配完全由市場決定,因為市場競爭中很多導致不平等的因素是不公正的。這裡所說的不公正,不僅是指貪污和種種違法行為,更包括社會出身和個人天賦能力所帶來的起點不平等。
基於上述討論,現在讓我回應一些對自由主義的批評。
第一,那些批評自由主義不重視社會正義,不重視平等的說法並不合理。事實上,自羅爾斯的《正義論》出版以來,自由主義已累積大量有關平等和社會正義的討論。羅爾斯對平等的理解,甚至較馬克思和很多左派更為激進,因為他認為從道德的觀點看,一個人的先天能力和後天出身都是不應得的,任何不平等分配都必須考慮最弱勢者的利益。而在制度安排上,他更認為我們不應該滿足於福利國家的模式,因為福利社會仍然容忍相當大的社會經濟不平等。
如果我們不將左翼自由主義(liberalism)和放任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作出區分,然後以為弗里德曼、哈耶克和諾齊克等主張的小政府大市場,便是自由主義的全部,那實在是最大的理論誤解。自由主義既反對國家全能,也反對市場萬能,它真正的道德關懷是:什麼樣的制度安排,可以讓平等自主的個體公平地活在一起,過上豐盛而有尊嚴的人生。至於實際的制度應該如何設計才能實現這個理想,則需要具體討論。
第二,有人批評自由主義預設了價值虛無主義,亦難以成立。自由主義是一套完整的政治道德理論,對自由平等有很深的承擔,並視民主、憲政、寬容、人權等為普世價值,更相信憑著人的共同理性能力能夠建立公正理想的社會,因此不可能是一套「主觀」和「虛無」的政治倫理。
第三,或者有人說,自由主義強調國家中立,放棄討論善的問題,不可能為個人的安身立命提供基礎,因此不值得追求。無疑,自由主義不會像儒家或基督教那樣,提供一套完整及涵蓋人生所有領域的價值和信仰體系,並要求所有人都接受。這與自由主義對人及幸福生活的看法有關。
自由主義認為人有足夠的理性能力對價值問題進行自由探索,同時相信活得幸福的一個重要條件,是理性主體能夠自由選擇和認可他的人生計劃。因此,自由主義最關心的,是建立一個公正的制度,保證每個公民有自由和資源去過自己認為值得過的生活,並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羅爾斯所談的「正當優先於善」,是說每個公民的價值追求都不能逾越正義原則定下的規範,而正義原則的基礎,則奠基於自由平等的公平合作這一理想。但這並不是說自由主義不重視善。恰恰相反,正因為自由主義堅信每個人都有一己對生命的理解和追求,而這些追求對每一個體皆無比重要,所以才主張要尊重個人自主及公平地分配社會財富。再者,自由主義絕非對人毫無要求。自由主義期望公民對平等有所執著,對異於一己的信念有所寬容,對正義有恆久的追求,對弱者有真切的關懷,並能夠過上獨立自主而又有個性的美善生活。
在日常生活中,做一個自由主義者,絕對不見得較做一個保守主義者或者激進主義者來得容易。自由主義包容多元,而在多元的底層,是對個人的尊重和對自由平等的堅持,這些堅持構成公民的共同信念,並成為和諧社會的厚實基礎。
由洛克、盧梭、康德和密爾以降,自由主義建立了深厚的思想傳統,並在理論和實踐上為自由民主政治提供了強大的支持。到了今天,自由主義在學理和實踐上,仍然充滿活力,並能有效回應現代社會的種種挑戰。據說在今天的中國,不少人認為自由主義早已喪失它的道德吸引力和政治正當性,甚至成了保守反動落伍的代名詞。這教人不解。從上面勾勒出來的政治圖像來看,如果自由主義在今天的中國不值得追求,那麼在政治權威的正當性基礎、個人權利的保障、平等的實踐、以及社會財富的公平分配等根本問題上,非自由主義理論可以提出怎樣一套道德上更為可取的正義觀?這是所有政治理論均須回答的問題。而在進入辯論之前,我們至少應該知道自由主義是什麼和不是什麼,以及它為什麼值得我們追求。
原刊於《自由人的平等政治》(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