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6日 星期一

楚雲寫九寨溝

一個遠方,忍不住奔赴之〈千年靜湖九寨溝──四川西北高原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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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15日 16:15

就湖泊而言,如果要舉出最具有審美指標性的對象,我會毫不猶豫的圈選二個地方:一個是加拿大洛磯山區的露薏絲湖,一個是中國九寨溝的海子。單以彩度來看,它們絕對是水色的極品。

這兩處有一項共同的特點:絕少人文的附庸,處處渾然天成,讓人難以設防的驚嘆,所有詩的發表都是多餘,那色彩已經是詩化身的極致。到這裏,你只管把自己安放在山水跟前,直接去對話。只是結果卻可能兩樣:洛磯山的湖光叫人驚呼,九寨溝的湖影卻使人默然,聲音和語言一律止息,那沉入水底的大千繁華,總是無言且以無可抵禦的美感能量撲面而來。

它不同於西湖那種江南文化性的精緻之美,我直覺在川北莽莽大山的高原上,那塊深藏的瑰麗,絕對可以完全不必討價還價的建立起獨特的山水美學系統,站在世界頂級的景色中,評比出優異的名次,一展崢嶸。

蜀道難,這對前赴九寨溝的山路而言,一點也不例外。只要是陸路,就有一定的風險。四川成都導遊的一句俏皮話:「上車會哭,下車會笑」,說的正是趕路的艱難和最終目睹美景的欣慰。沿著滔滔岷江水岸邊的懸崖峭壁,九轉迴腸,就怕泥石流的崩塌陷落,若是遇上天雨,狹路會車打結,堵塞再三,長到數里,往往又成了另一種山中傳奇。

美,尤其是天下奇美、至美,常隱藏在人間僻靜難至的深處。這實在是一個微妙的天地佈局,想來這或許是造化對人一個既幽默又莊嚴的考驗。千里始於足底,路途的痛苦指數,檢測了每一個行者的耐力表現和執著追尋美的堅持強度,那份堅持,近乎一種虔誠和一種對美的信仰。而行者常至,就是造化最慣於授予的恩寵。那美也因尋覓的難度,而成為人彌足珍惜的生命典藏。

清清水澤,卻燦麗透明到如晶體熠亮生輝,稍稍探手碰觸,都會覺得於心不忍,好似百代千年如此寧靜睡臥,才是它該有的身世,這就是九寨溝的湖泊群像。

九個藏族村寨一條溝谷,山溝深處散佈著一百零八個稱為「海子」的湖泊。最小的大概半畝,最大的長也不過八公里,真正的大海在數千里之外,因此兩相對照,此處看起來像是失落的水平線,收藏著一個對海洋遙遠的記憶,藉眼下的清亮水影,寄存著一種宇宙情懷。而我又真覺得它像造化重價贖回的珠玉,發現之初喜不自禁,因而變賣所有,爭回這不世出的奇珍,然後小心翼翼的安置在最祕密的角落,深深顧惜愛撫。

然而正如人間最不能隱藏的是愛情,甜美到一個地步,不言自明,路過祕境的闖入者口耳相傳,自此有如昭告天下,明白宣示造化隱密的繁華。奔相走告的結果,不但沒有招來造化的攔阻,你似乎還隱隱感覺到那無法掩覆的喜悅,悄悄邀請有心人珍賞造化心之所愛,至於天機是否遭破解並不要緊,那根本就是一個美麗的洩露。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五彩池」。

位於三千公尺地勢最高的景區,接近叉形海溝南端的盡頭,正如它的標高和佈局,五彩池以最袖珍、最美的身姿帶給來人重重尋訪的終極驚喜。它是山景皇冠上的珍寶。

那湖影介於靛青與碧綠之間最精緻的漸層過渡,猶如上上品相的寶石,以夢幻般的濾光效應,將寶藍、明藍的能見彩度,推到色彩最極致的透明美感,一種不可思議的光影發表。

而它又那麼謙遜的側身在一處小山窪裏,似乎從不急於透露自己的藏身所在,只讓四周高窕細長的樹影,優雅的捍衛著一池絕世的美麗。

你如果秋天前來,從高處邊坡順著石級而下,必然會穿越楓櫨的簇簇紅葉,藍池的明艷和秋葉的醉紅,你不得不懷疑天地間最純粹的元素怎麼交會在一處,那是色彩彼此一次甜蜜的照面,不論是它們私下的約定,還是造化神祕的牽引,都讓人看得驚動莫名。

離開五彩池之後,沿著則查窪溝挺進到最大的湖泊「長海」,長得猶如一道峽灣縱深的水域,湖上與周邊烟波若紗。站在北岸眺望,飄逸的靈秀之氣稍稍緩和了先前彩池驚艷的心情,是一個完滿的終景,但它又不致取代原先的美感經驗。反而將那原來乍見的顯影,推放到一個更明確的記憶位置,待他日細細回味。說實在,我不信有人可以忘卻五彩池的審美感動,但我之難以忘情,不只在於它的美,更在於它的謙遜。那在千山萬嶺的高處深深藏匿的一種謙卑無言的美麗。

九寨溝海子的水色斑爛,有其地質上的緣由。

含藏多量碳酸鈣的山泉,從石灰岩質山體內滲流而出,碰到樹石相阻於途,鈣質長年累積就成了硬堤,高山的堰塞湖於焉誕生,而沉澱在水中的植物、礦物相融相映造就了天地的絕色。

這就要說到日則溝裏的「五花海」了。

它位在景區西邊的中段,本區有一座無欄的棧橋,將它左右間隔成大小兩個水域。一疏朗,一掩蔭。

如果說五彩池湖面因寶藍而在視覺上凍結成永恆的穩定,那麼五花海就如孔雀開屏般的絢爛,而迸跳出色彩的韻律,所不同的是,它多了一樣演出的主角,不在水面,而在水底──橫躺在絢麗水色中的枯木。奇特的是,那傾倒的枯幹,一柱柱如象牙般的鮮白,純淨得不沾半點塵埃,又像一副天地傲骨在劫毀之中,委身靜默,除了當初撲向湖面瞬間所激起的水花和聲響之外,旋即迎向湖底世界的寂靜,自此遺留和交付最後的清白。一切安靜得沒有任何計較,連在折損時曾有的傷口,現今都已隱匿不見痕跡。從容得化做一道道水木清華的榮美。

乍看像是殉美的激情,但細想激情何以堪受沉陷水底的寂寥?那分明是更深沉的傾倒,蕭森的山樹取消了挺立向天的張揚,交付自己縱身所有命運的對待。我沒有去考察那些樹幹為什麼沉臥在這裏,是枯索而倒或砍伐遺棄?還是風雷擊打、地震顛覆?千百個緣由可以輪番而至,但你感覺它全部的回應只有一個──默然俯就,不著一語,依從著天意絕對隱身。而那支配一切秩序的造化之手,最終給它覆披如白衣的純淨,讓它無所沾染的還諸天地一方畫境。那一池靜湖的水,保住了一身枯而不朽、傾而不敗的神木,瀲瀲生彩。輝映幽谷深處的錦繡。

故事還不到完結,就在五花海棧橋北邊看來寬朗的水域,我遇見一株飄浮的腐木,竟然看到暴現在水面那一半樹身,生出細細的花草,「樹還活著!」這真是驚人的消息,花木相依本是天經地義,如今卻把陸上風景珍藏在水中的深處,還將所有本體的枯榮,讓湖來擁抱成生命的景緻,這真是超越的自然美學傑作。

林中的花木若是寄情的詩,水中的花木直可當是抒志的哲學了。

松、槭、白楊等枯木傾覆在碧藍的水中,安臥成一種獨步江山的風景,這生命轉場的神奇,即使可以有科學上的解釋,也還是哲學不易一時道盡的自然命題,它讓人嘆服,也讓人低迴。

其實除了湖泊,九寨溝的灘流、飛瀑也都風情款款,峽谷上下集水色、水姿和水聲之美於一身,水景綿延數十里,層層相連,環環相扣。而秋來寒意,更添楓丹、鵝黃各色相加相乘的揮灑出滿山遍野的群體華采。

但即使如此,我旅行歸來,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一池如白玉象牙的枯木。像是精心設計的展覽,那寶藍、黛綠如水晶般的寧謐秋水,讓所有沉傾沒入其中的,悄悄就位,成了湖底的光燦,在高原深處最靜僻的一角沉澱出冷色系中的奇異暖意,浮現了交錯卻和諧的光影。

「打倒了,卻不至死亡」,我想起聖經裏使徒保羅的這句名言。

原來生命的傾倒也有無比的莊嚴。

普天之下,我們應當述說這樣的故事。

來路一波三折,夜雨、落石、塞車,空盼苦等,心想真是多事之「秋」;回程一帆風順,一路晴空與大山相伴,岷江送行,好事多磨陣痛之後的歡愉,反覺秋之多情。告別九寨溝,返回成都,遠方山體已然朦朧,樹影早已淡出,留下的是山巒密林中一片清亮透明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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