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4日 星期六

楚雲寫張家界

楚雲寫張家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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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遠方,忍不住奔赴之〈陡巖秘境張家界── 湘西武陵遊〉

楚雲

地處湘西山野,現代文明搆著的痕跡,相對遲緩。地理美景的口碑,漸漸傳出,以至名聞天下,也還是晚近的事。聯合國定為人類自然遺產之一,絕對名符其實。但就遊人來源而言,不像桂林或西藏,盛名遠播,歐美旅者不絕於途。在張家界,要想看幾張老外臉孔,難乎其難,倒是韓國人一批批前來,亞洲人自家捧場,奔相走告,分享著一個東方的秘境。是誰說過,凡是麥當勞還沒有出現的地方,就標示著一種清靜純樸的指數,雖然語帶調侃,並不失真。回看張家界,就有這份意味。

張家界,原名青岩山。西漢隸屬武陵郡。
岩,指石英砂岩;青,該是那層層峻岩上冒生的點點蒼翠。這是一種詭奇的結合,再加上雲來霧往,似幻似真,置身它的跟前,有如突然遭逢擴充萬倍的盆景,霎時間叫人不知所措。

見過歐洲山水,很容易被它華麗的風采吸引,那其間充溢著飽和的幸福感;中國山水,總帶幾分滄桑、萬古的滄涼,奇怪的是,它又總似乎在悠苦的千年負載之中,滲出幾許清美,不惹塵世。南方的山水尤其如此。

北宋范寬「谿山行旅圖」讓北方雄渾、端正,當中立起的山勢構圖,描摹出中國北方的文化氣宇;南宋馬遠的「踏歌圖」,表現出傳統畫論所述,以一角、一隅,藏匿著南方殘山剩水,半壁江山的留白意識。李霖燦先生對此持有異議,他認為北方乾燥、南方濕潤,山在煙雨空濛之中,自然影響到畫面的虛實。

畫論是非,有待來者。但走過多處山水,我發現,能將中國畫裏的超越氣勢、殘剩心態與虛白意識之美,展現得淋漓盡致的,卻在古代騷人畫者終生未履及的湘西深處。張家界以它傲然於世的身影,為中國山水畫提供了最可能的終極印證與解釋。

而身為行者,不只看畫,更是入畫。當卷軸舒展,我安然入境。

子夜飛抵張家界,以這樣的時辰前來,多了一份迷遠的心境,夜宿土家風情的園區,吊腳樓下的旅舍,平添許多神祕的氛圍。

翌晨,驅車直奔黃石寨、金鞭溪。

身為中國第一個國家森林公園,入口處就有一番不同的氣勢,一整面尖峰如塔的群岩並立,為此後幾天的景觀定了調,序曲揮灑得動人,接下來迴旋的樂句就精采可期。

張家界山巖的一大特徵,就是高聳立起,近乎直角的陡峭。由於堅硬的石英砂岩內在界面遭受板塊擠壓,產生交錯的節理,長久侵蝕,形成格子狀,最後被一塊塊切穿剝落。遠遠望去有如壘石相疊,其實是一塊巨岩的層層崩解。

可是峰峰獨立如柱,那身段頑強至極。這就不同凡響了,如果全面崩毀,你根本看不見它們,眼下你所迎面相遇的,竟然是殘斷之後的頂天立地。

那是視覺上的征服,更是垂直的審美,一種心情上的動人。我沿著溪畔的小徑,一面遊走、一面凝望。心中的感動,不只來自垂直的視角,更是來自那殘缺,那毫不遮掩的曾有傷痕。而山體上攀緣的點點蒼綠,像是造化靜靜覆蓋的生命慰藉。這整體的聚合形成全部的生態強度。

若你單獨看一座峰,其實有點醜怪,但放在全體中,立刻顯出它存在的魅力,所有連綿各異的峰岩,都在迴蕩一個如音樂般的主題,緊湊而流暢。它使你領悟一件事──在殘破中帶著傷痕頂天立地,也可以是生命傑出的美麗。

由黃石寨下得山來,我頻頻回眸那一路聳立拔尖的造型,溫習那緣起通天的感動,忽見黑鳳蝶掠過面前,似乎舞動著幽谷裏一點隱密的繁華。


八月午後的山間,彌漫清涼。循著蜿蜒的金鞭溪,穿越茂密的杉林峽谷,我盤算著自己腳程的速度。這一道淺淺的溪流,因一座金鞭岩而著名。

全線八公里,沿溪約莫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在狹長的山谷小徑邊,剛轉一道彎,猛然見到絕壁壓頂般的尖峰,橫出天際,有如衝霄直上的超高大廈,像是一座巨型歌德式尖頂建築,兀自憑空落地,讓你招架不住,只有瞠目以對,整個心情一齊升躍高舉。

這就是金鞭岩。相傳秦始皇執金鞭趕山填海,最後長鞭化為高三百八十公尺的巨巖。傳說自然不足採信,但四周諸峰壁大都黃中帶紫紅色,看來雖是砂岩氧化的結果,可是交錯的紅帶層紋,使人不能不聯想是瀝血的留痕,直覺是大地之子受神鞭猛笞,恆忍的隱衷,歷千古而可辨。乾坤之間這一處,莫非是造化出手最深重的劈削,直指人間無言的慘烈。滲血一般的鞭痕啊,但遠遠望去,又為何如此狀偉與美麗呢?
金鞭岩對岸,依躺著一塊龐然大石,據說是唐山大地震時由金鞭岩頂崩解墜落的,鞭傷已遠,餘震猶存。而此刻周邊只聽聞清溪唏哩,以及谷中悠長的蟬鳴和鳥啼,鋪展著一片平和。

三個小時的跋涉,走出溪谷。「水繞四門」,是指眾溪匯流之處,也是此番路程終點。放眼不見泉水,卻見氣勢磅礡的群峰並立插天,橫空開展,形成一個空闊而逼眼的場域,人站在陡高的諸岩之下,格外渺小,心頭卻與天外的無限,連成一氣,深深相契,那真是谿山行旅的畫境活活再現。

夥伴們登車前往索溪峪投宿。我回望群峰,暮色隱沒了一切造型,而我知道黑夜中,它們仍堅持千古不變的姿勢。

第三日,遊畢地下溶穴黃龍洞,隨即前往天子山。

午後山嵐漸起。趁煙雲還沒有全盤籠罩之際,登索道上山。一直認為科技從來不是接觸自然的理想配備。這回我走眼了。

二千多公尺的長度,高差近七百公尺,最先進的單線循環拖掛式纜車,乘坐其上,是一次驚險莫名的經驗。

隨薄雲上行升騰,凌空移動,俯看窗外的岩谷,只見危巖奇柱自兩側一一掠過。記得在歐洲白朗峰登纜座,當時也為龐壯山勢稱奇,但不像天子山窪突嶙峋的巖柱如此近身逼視,把每一柱的巖頂,當作跳板一般逐一彈升。巖頂平台,大多只容一人轉寰,全無所依。孤立絕頂,萬丈深淵,頓時充滿獨立蒼茫,無限孤絕的心境。

各柱都勢如擎天。不是大山,卻有大山的高危;不是華廈,卻有華廈的壯偉。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在此並不成立。這裏是面面成峰,銳不可擋。天下之山大都端坐,唯獨此處峰峰危立。體態極盡變化,孤峰、併峰、連峰、潛峰、伏峰,彼此呼應;如箭、如針、如鞭、如筆、如駝脊,一應俱在。簡直是山形大觀的博覽,造化精心的庫藏。

在張家界觀景,你會覺得,每一座峰都特立獨行,每一座峰又血脈相連。千種心緒,萬般情懷,最終都似乎指向隱隱一念。這一念究竟是什麼,起初還不清楚。等到你在路上周而復始的迴旋再三,終於頓悟,那其實是一種生命的場景,理解山水時空的歷程,就是尋找生命的解釋。

地質學家探勘認定,近四億年前,此處是淺海,經過千萬年的沉積,歷經燕山造山運動,砂岩沉積岩隆起,在飽受風雨水流剝蝕和崩塌影響下,形成大約五百平方公里遍地險峰的岩林地貌。

生之痛,一如山之痛,你看那來歷的艱難與不堪。岩體遭巨大推擠和鬆動,承受摔跌、崩落,最後鑿塑成一柱柱擎天之勢的蒼翠巨巖。至終在造化的撫觸裏,由枯索中凝翠,仰望天空。山之壯美,亦是生命的壯美了。

飄起微雨,雲霧愈來愈濃,我們決定再度乘索道而下山。先前凌越群尖的視覺震撼還未消失,心想不妨接著即時溫習一回,等飛渡而返,才知穿雲而下,裂空而降,竟還有一番感動,心裏直呼值得、值得。

若有人為希臘雅典巴特農神殿的立柱而著迷,那他真該來看一看張家界,那萬千雄偉如柱的石峰,是如何撐起一整片宇宙的天空,這些被選入列的柱身,其實是磨鍊億萬年的精品,最後就位在動人的行列中。

穿山而過,自己竟也成畫中人。出境之時,山已在胸臆之間幻化成景。搜尋自心,發現張家界武陵深處的所有感動,在於隱、在於險、在於立。

它美的奇峻、美的難得。

「你們要追想被鑿而出的磐石,被挖而出的巖穴。」(以賽亞書五十一章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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