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6日 星期一

楚雲寫絲路

一個遠方,忍不住奔赴之〈邊地詠嘆──絲路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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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16日 7:01

很難說去絲路要看什麼。歷史的緬懷,不錯,起初也許是,嚮往和已過繁華的浪漫交會,一種純粹時間的想像接引。但走著走著,最終發現讓自己真正震動不已的是空間,甚至是一無所有的空間。

去看那「什麼都沒有」的大地,竟是那空間最大的引力,那絕對的淨空,使所有入境的脚步,像是頓失所依,卻又無限滿足,奇了,空無和豐有,在這裡並列得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世界上恐怕再難尋得第二處了。

漢唐盛世的文化風采,當然潛藏了人們探路尋訪的情感動力,但繁華夢裡的都城,比起荒渺的邊地,其實少了地理跨距的難度所衍生的神祕特質,當你回顧路上的種種,總有一種莫名的巨大被放置在所有事物的後方,成為安靜而突出的背景,而追溯絲路的記憶,它常常是最先被呼喚出來的主體影像。

我指的是以敦煌為軸心的陽關、玉門關和鳴沙山。

雖就世界史的觀點而言,絲路東抵日本京都、西達歐洲威尼斯,但以文化的緣起而論,洛陽、長安以及這一線以西七千公里,特別是古稱「西域」的諸國,才是絲綢之路風情的集中表現,而河西走廊最西端、漢帝國邊境前哨的關塞,一面它展現了軍事威力所及的終極邊防、一面又為前來戍守的戰士牽動了深濃的鄉愁抒情空間,邊塞詩的流傳,恰恰說明一個民族面對「遙遠」的情感波動,而那遙遠又座落在視野無限大的絕地,心情就更加異樣了。

從新疆吐魯番啟程,整整十二個小時深夜列車,疾行在中國西北大地。翌日上午抵達進出敦煌的鐵路門戶──柳園。

一個現今甘肅境內的小鎮,附近自古就是通西域的要道。

我們由關外向關內東行,其實是一種由荒涼逼進繁華的旅行走法。由此可以想像古代西方商賈、教士、僧侶,是如何跨騎明駝、橫越茫茫大漠,向東方帝國的核心,傳渡文明的交替。想來一路備嚐勞頓,但因前方遙遙在望的目的地,人性潛在毅力的能耐,使每一個步伐,都充滿熱切。

對我而言,此處是目睹絲路第一個強烈景觀的開始。出了柳園,進入戈壁灘,眼前空間忽然拉開。在一百八十度的視野範圍,直覺有一道水平線,無限橫向開展,接應巨大的天地。這真是我所見過最寬闊的一條線,而路在前方縱深伸延,兩側斜線在天涯盡處交會,那盡頭正位於車疾行飛奔的方向。我心想:人若要認識何為世界的地平線,恐怕沒有比這裡更生動的呈現了。

兩個鐘頭內,司機的駕駛盤其實可以全然放手,因為在戈壁裡那幾乎是一條完全不用轉彎的路,直行、直行,一直前行,像是永遠走不出去的世界。

我坐在車上第一排,路,篤定堅持一個絕對的方位,看著前方飛馳的全景,我不斷承受著這一幕空前的震撼。

參觀過莫高窟隨即前往陽關。

王維「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名句,不只寫實的點出身處邊城的荒寒悽惻,更使後人追想那反覆挽留、更進杯酒的心理拉鋸,在酒水與淚水的記憶並灑塞外大荒原之際,將一個民族的深沉感性推到了最高峰,也使得陽關成為千古以來天下無雙的國門,詩人的工程在此達到極致。

走絲路,沒有理由在陽關跟前缺席。

心情上不僅是對歷史絕唱的反響,更是要親身經歷那潛伏在荒漠中的情感餘溫。

可是一到陽關,你還來不及蒐集自己準備觸發的可能情緒,整個人已被吸引在一個偌大的空間裡,像是佇立停格,挺立於天地蒼茫之中,那是當下唯一能有的姿勢。

野風拂面,遠處隆起的紅色砂石高地矗立著僅存的烽火台,落日依舊,孤煙已遠。這漢代設置的關卡,其實早已遭融雪、激流傾毀,蕩然無存,可是這還諸天地的空渺,卻全面性的提供一個盛大的純淨現場,你不但不覺得無依無靠,反而感覺天地造化浩大而厚實的同在。

站在高丘向下俯視,壯闊而雄美,大野中每一樣存在,礫石、塵沙,安靜得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地,為一個整體性的美,寂然不動。朋友說天地只留下一抹原始的單純,我想是,宇宙初起的無遮無染,似乎在此重現,只是這並非初起,而是歷劫之後的還原,天地洪荒的張力,在巨大的淬煉和沖刷之後,顯現動人的單純。那比原始的單純更能識別風雪的顏色,和懂得造化創作絕景的美意。

我想我真正喜歡的其實不是原始,而是單純。那濾淨之後的單純堅持。陽關,在此成為所有走到它跟前的人一個懾人心魄的渡口,引向無垠。

〈漢書‧傳〉:「西域三十六國,東則接漢,扼以玉門、陽關。」陽關因在玉門關之南而得名,玉門關之名,則相傳因古代西域運玉由此入中國。兩關離今敦煌市幾乎等距七十五公里,一在西北、一在西南,共扼古絲路南北道必經之途。

玉門關西去,可抵塔里木盆地中的古樓蘭國,讓人平添神祕的想像。

導遊再三託辭拒往玉門關,經反覆協調方成行,上了路,才知導遊擔心的是什麼。不是心理因素,是地理因素,比起陽關大道雖景觀一樣通暢,但龐大的地表,卻不易行。這一整片戈壁礫石大漠,遊覽車根本無法駛入,一定得換越野吉普或底盤高的廂型車。

王之渙的春風「不度玉門關」,和李白的長風「吹度玉門關」,如今換做我們「強度玉門關」,古今過關、闖關的心情,猶有幾分類似。

只是橫越荒野的過程,可就沒那麼浪漫了,這一路五臟六腑都換了位,尤其在六到八人座廂型車後方,那真是「神魂顛倒」得超乎想像,我只好假想自己躍騎野馬、縱橫大漠戈壁,努力維持失控的平衡,近乎悲情。

終於駛抵關址,已近午後四點,偏西的日照有些迷矇。眼前出現的是孤立平野之中的城垣,黃土夯築共大地一色。長寬不及三十公尺。這小方盤城,就是聞名天下的玉門關了。伴著黃色蘆葦,泛白的鹽鹼地,城側小河在春寒中仍結著冰,半空雲開天藍,微風中我繞城而行,每一脚踩下去都顯出清晰的足印。

抬望遠方,渺無人煙,依然是令我動容的廣漠。

與陽關偏紅的土質不同,玉門關周邊偏黃,並且戈壁連天,一望無際,是橫向無限大的空間典型,大到無邊、大到無涯、大到絕對自由、大到你想尋找依靠。

不知是否因心願已了,精神頓覺安穩,再次乘車橫渡落日下的戈壁荒漠,我注視著窗外天地間橫列的巨大地平線,想到造物無窮的意念,是如何安放萬有出沒的位置,成就所有美的影蹤,心中竟有莫名想哭的衝動。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造物之風,曾在人生長路上,頻頻催我向前,生命途中的衝撞、叩關和為難,轉眼越過了。風動山河,前方的國度與疆界,自此可以長驅直入了。

鳴沙山,位在敦煌南郊,是一列柔得化不開的幻境。

少了這一個去處,絕對是遺憾。

它是東西長約四十公里,流沙集聚柔白似雪的夢幻世界。任誰一眼望見,都要驚呼。更別說能身歷其境、足履其間的喜悅了。壯闊、柔淨、細膩,你所有能想像得到的有關沙漠山丘的美好形容,這裡都配得上。

天下山的造型要屬沙山的線條最柔美、表情最單純。這在敦煌鳴沙山無一或缺,全數看得到。山脊細如刀鋒,丘面柔滑如絲。而當斜陽映照,明暗極端反差成奇幻的對比,畫面超現實得不可思議,一切化約到簡單的極限。而感動你的正是那無以名之的簡單。

我多次企圖解析出鳴沙山的美學特質,但愈過愈覺得宇宙天地間真正的美、純淨的美,常常不能也無須通過複雜的分析去解密,你只要去經歷、去感覺。

往鳴沙山前一站,你已置身在美的包圍裡。這是一個容易讓人忘記年齡的地方,你只剩下一個身分:孩子,頂多是一個會寫詩的孩子。只因你來到一個使身心頓覺清淨、簡單的空間,踩著世界上最柔最柔的一片沙,赤足滲陷在細緻清涼觸感裡,那樣舒坦。沿著山稜線直上,心中的喜悅跟著一同躍昇滿溢。


暗自思辯著這一切美的形成,發現一個簡單的答案:風。風千年無盡的廝磨,造就沙出色的細膩,比起水的性情,沙是柔中帶有韌性,水過無痕,但沙過有痕,它俯就所有的際遇,並從其中還以最純美的造型。

不同於岩石山脈凝固而強硬的霸氣,沙漠高丘以它無比柔順的內裡特質,成就地表上一種奇異的美學典範。在極地邊陲、遠離繁華的盡處,默默向造化展露千年的動靜。

而我似乎聽見,在駝鈴之外,大漠無垠的天地,將一條如絲的長路化作高揚悠遠的詠嘆。

「曠野……必然歡喜,沙漠也必快樂……」(以賽亞書三十五章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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