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嬰第一年,除專欄稿定期產出,沒怎麼寫文章。演講與應酬亦能免則免。因此收入短少,倚賴積蓄過活。穴居家中,日復一日為寶寶餵奶與換洗,時間喪失作用。每天累極睡去、醒來、再將新的一天過成舊的。
文章不寫,旅行和文藝活動也欠奉。積勞導致滿腦子潮溼發黏,墨跡難辨。倘若著眼於失去,那麼思想的干擾,創作的阻斷非常確實。自我愈來愈透明,彷彿就要磨耗殆盡。然而我並不打算抱怨。一點也沒有。心裡清楚,一切過程皆泥塵,而孩子是金。
先生負責孩子與家事較我更多,因此性別分工不在考慮。育兒是確實的勞作,不應美化。然而同時,多的是不換的片刻:如新生兒以五指牢牢握住我食指,綿軟的頭顱埋我肩窩裡熟睡;她從遠處咚咚咚地奔來,以奶音全力大喊媽媽;或她享受家庭飯菜,一臉幸福快樂……
那些時刻,我的肢體疲憊而靈魂飽脹,感到成長至今被鑿出的孔隙,一一被柔軟香甜的蛋奶醬填實,抵達近乎發燙的至福狀態。核心叩問於是浮現:文字有多重要,它比人生重要嗎?
事實是,眼前這八十公分的小人類,光是活著,就超越我的一切創作。若幸運陪她長大成人,也將多倍於為任何單一作品投入的時間。其情感的流動,技術之複雜,資源的大量投入,過程的高潮迭起,非常可能超過創作的總和。
再談談「自我」。當代對「自我」的欲求愈永無止盡,我愈是疑心其界定範圍。是否將全副精力用在自己身上,才算保持完整自我,分出絲毫都是剝奪。
又想起我媽。我從小旁觀她的辛勞,不斷想像她若未曾生養小孩,憑藉她美好的才具與性情,或許有更佳版本的人生。包含著這層慮念,心懷愧疚長大,直到媽媽沒了,直到自己生育。換了位置,才慢慢換了腦袋。
如今我也樂意貢獻個人的時間與精力,陪伴小孩轉化,同時認為一代人讓出部分自我,扶持下一代人活下來,是為一件壯舉。應是榮耀而非損失,應是自主選擇,而非剝削。
無法再問我媽一次,而答案或已清晰。做為小孩的我們,可能、並沒有、浪費她的人生。而今我也站到了她的這一岸,並且享受從此岸遠眺,截然不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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