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

吳介民:革命將至?-習近平的統治難題

吳介民:革命將至?-習近平的統治難題

「從這污濁的下水道,流出人類工業的大河,滋養了整個世界。從這污穢的陰溝產出純金。這裡人性獲得了最徹底的發展,極盡其粗野;在這裡文明創造出奇蹟,而文明人則退化至幾乎如同野蠻人…」

這一段話,描述的是十九世紀上半葉,工業革命首都曼徹斯特。在這個新興工業城鎮,作者觀察工人們陰鬱的臉龐,無數窮人狹窄而簡陋的磚房點綴著少數石造豪宅,噪音、空污、惡臭,巨大貧富差距,交織而成的資本主義世界,在這「新冥府的冥河」,「人性」竟然得以盡情開展。

乍看下,讀者可能會以為,這段文字出自馬克思的革命夥伴恩格斯。恩格斯在1844年出版的《英國工人階級的條件》,對早期工業資本主義的醜陋剝削大力撻伐。但是,這是法國自由主義思想家托克維爾,在1835年7月2日訪問曼徹斯特的筆記。他的觀察,比恩格斯還早了將近十年。除了曼徹斯特的工業景象,當時英國階級鬥爭的狀況,政治氛圍,改革方向的爭論,以及愛爾蘭問題,在托克維爾的「田野筆記」中栩栩如生。

英國是否即將發生法國大革命式的騷動?英國與歐洲大陸的對照,一直是托克維爾的「思考方法」,就像他的傳世之作《美國的民主》,寫作機緣是他遠赴大西洋彼岸,藉考察美國獄政之便,對美國的民主制度做了深刻的比較研究,他的比較基準,即是歐洲的社會結構。

英國會否發生革命?托克維爾的評估是,英國應可安然度過危機,主要的根據是:英國政治結構容許上升中的資產階級購買土地,成為土地貴族,取得爵位頭銜,這情勢和歐陸不同,尤其和法國大異其趣。在法國,資產階級無法向上流動成為貴族階級。階級流動與社會穩定之間,具有因果關係。當時歐洲處在1830年革命之後的「冷卻期」,而英國的中產階級則躍躍欲試。在托克維爾造訪英格蘭與愛爾蘭的這幾年,英國剛經過1832年的選舉制度改革,吸納了中產階級,但卻排斥無產工人階級的投票權。因此,訴求普遍選舉權、由工人階級主導的憲章運動即將誕生。然而,憲章運動歷經多年的抗爭與派系分合,最終遭到鎮壓而解散。英國從此走上所謂「漸進改革的道路」。

回顧歷史,托克維爾的觀察證明是精準的。用當前的術語說,英國統治階級成功對應革命危機的手法是:權力的漸進分享,將一部分的政治權力分配給上升中的資產階級,並採取逐步開放公民參政權的方式,漸進地將工人階級納入體制之中。

據報導,現任中共政治局常委王岐山,經常推薦他的同僚們閱讀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因為中國局勢危機重重,這本書可以給他們靈感。他們從托克維爾讀到了什麼訊息?以下這句話,特別挑動了中共領導們的神經:

「一方面是一個民族,其發財欲望每日每時都在膨脹;另一方面是一個政府,它不斷刺激這種新激情,又不斷從中作梗,點燃了它又把它撲滅,就這樣從兩方面推促了自己的毀滅。」

中國危機的根本,在於權貴官僚資本主義發展道路,遭遇了極大的瓶頸。中國自從加入世界市場之後,獲得了巨額的外匯和財富,在1980年代還是外匯短缺國家,自1990年代中期開始大幅出超,單是2008一年就賺取了3千億美金。農民工為出口工業付出血汗代價,財富分配卻極不平均。雖然中下階級生活好轉了,相對於達官顯貴,卻感到嚴重被剝奪。非但民工的實質工資停滯不前,最近幾年國家資本大肆擴張,連帶民營企業的活動空間也受到打壓,於是產生所謂的「國進民退」。為何權貴官僚可以壟斷國家財富?因為他們壟斷了政權。因此,中國若要實施真正的改革,第一步必須開放國家權力給更多人分享。然而,在「堅持共產黨領導」下,權力如何分享?如果不透過現代的選舉制度,權力如何分享?

另一個引爆點,在經濟高速成長的情況下,餅做得大,分配問題還沒那麼尖銳;但是,中國此刻面臨的是經濟成長放緩,財政收入成長率極可能陡降(除非不顧危險,照樣維持原先的高比率財政汲取)。在統治集團內部,利益分配遊戲規則的調整,便可能引發爭端。十多年來,各個政府部門、利益團體,已經吃慣了各自享有的財政特權。所謂改革,要玩真的,勢必扯動既得利益。要挖誰的肉?鐵定一番搏鬥。這是統治團體內部決裂的導火線之一。

已受清洗的薄熙來「重慶模式」,可以從統治集團利益分配的角度來分析。薄熙來使用毛主義的意識形態手法,執行一條極端的「國家資本主義」的高積累路線。在他的統治下,重慶的打貪與整肅異己,是統治集團內部利益重分配的博弈,也是執行資本國有化的必要工具,而這個資本帝國的頂端,必須供奉一個毛式最高領袖(Maoist paramount leader)。然而,在毛、鄧之後,中國已不再容許有「最高領袖」。

中國資本主義的性質,和中共的統治結構密切扣連。掌握政治權力的人,不但制定了市場遊戲的規則,還兼任裁判,並且由其家族親信下場操盤。在這個政商結構中,腐敗是內生的制度問題。在政府內部,沒有腐敗,就沒有推動經濟成長與建設地方的個人誘因。然而,腐敗行為本身卻不能保證可持續的經濟發展。這是當前中共面臨的難題。

2012年底,七十位中國知識分子,憂心社會瓦解與革命危機,連署了一份「改革共識倡議書」,沉重但溫和地呼籲習近平「依憲執政,落實選舉民主」。一位北京來的訪客說:「氣氛和1989非常相似:社會瀰漫著對腐敗的不耐,改革遇到了瓶頸,但又非改不可,因為期待正在不斷地飆升。」

習近平上台之後,展現其操作象徵政治的手腕。「新南巡」過程中刻意凸顯輕車簡從的形象,打擊貪污似乎雷厲風行。習說:「如果不能遏制腐敗,共產黨的統治就會受到威脅。」但是,圈內人仍然看到了清楚的「底線」,因為腐敗是系統性的問題,從村領導直上中南海。打貪本身就會威脅共產黨的領導。

即使是「改革共識倡議書」如此溫和的呼籲,也很快在網路上被屏蔽了。同時間,人大常委會通過「網路實名制」,要求用戶提供真實姓名,官方的說法是:防杜網路詐騙犯罪、侮辱誹謗等行為。集體性的匿名反抗,最令專制政權恐懼。實名制可產生寒蟬效應,讓原先網路上匿名揭發貪腐弊端、傳遞消息者曝光,人民言論自由受到更多監控。中國政府使用高科技,灑下維穩的天羅地網控制社會,以此「現代性」結合封建政治傳統,試圖維持一黨統治。

這段期間,我走訪珠三角。這裡是1978之後,中國工業資本主義的搖籃,「世界工廠」的發源地。在灰黃窒悶的空氣中,聽台商們講述經營環境的變化。許多外商關廠、內遷、或外移中南半島。訪談中,又傳出富士康員工跳樓自殺。「珠三角模式」曾經為中國創造巨額財富,讓中國從一個外匯短缺國家蛻變成全球債主,但這個發展模式恐怕已經走到盡頭。「從污穢的陰溝產出純金」的時代正在急遽消逝,它的歷史遺跡,它所遺留的社會、政治問題,還等待著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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